闻光·一
一
顾昀感觉过去了千百年。
他上一回还能看明白听清楚的时候，眼前铁甲与血肉齐飞，耳边喊杀和哭嚎共鸣，玄铁重甲压在身上，与大梁一般重；他再睁眼，却发现阳光正好，周围是一片白色和古怪的气味，他躺在一张铁架子的单人床上，身上插了几根软管，这让他觉得有些别扭，又安稳。
顾昀身上还没积攒起能叫自己动动手指头的力气，他还没来得及多想，头一歪，又昏睡过去了。
骆闻舟觉得自个儿今天有点倒霉，八成是出门没看黄历的原因：先是跟一老太太那儿受了几句不软不硬的挤兑，气得骆少爷一怒之下把自个警官证飞进了垃圾桶里，陶然拦都没拦住。案发之后，两个人看着那要死不活的垃圾桶，相顾无语，面对陶然那说不上是怎样的眼神，骆少爷最后还是选择了屈服，捏着鼻子使出自己的撬锁绝技，又把警官证从里面给掏了出来。
这就够倒霉的了，结果他下班回家，发现自己今天不光是倒霉，还是倒血霉了。骆闻舟刚一推门，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就悠悠地飘了出来，家里活像是刚宰了一整头猪。他当即心跳就飚上了一百八，又换了鞋多走两步，就收获了一个血淋淋的“命案现场”。
他当即掏出兜里的手机，先报了案，然后走近自家沙发。
骆警官平日里在派出所的工作充其量就是寻找失踪的宠物或是调节家庭矛盾，这会看着自家沙发上那个人不像人机器人也不像机器人的不知道什么玩意儿，不知道这是个受害人还是嫌疑犯，足足愣了三秒整，才大胆地去试他的鼻息。
还好，还有气。骆闻舟欣慰地想。
一通兵荒马乱的摸索之后，骆闻舟总算把人和铁疙瘩区分开来，送到了燕城第二医院。莫名其妙出现在他家的人很快被推进了急救室，相随而来的医疗单子上写的数字是骆少爷将近两个月的工资——骆闻舟是在医院专门隔出来的吸烟处看到这些单子的，他哆嗦了一下，把正准备点的烟又暗搓搓地塞回了烟盒。
“能救过来吗？”骆闻舟问给他送单子的小护士。
小护士见多了这样的病人家属，摆出来一个听天由命的表情：“我们尽力。”
骆闻舟“哦”了一声，收敛起自己吊儿郎当的模样，跟着小护士刷卡结账去了。他有种敏锐的预感，这事儿不会简单。
顾昀真正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两天之后了。在这期间，这离奇的案子早就捅到了市局，市局做主，把他从ICU搬到了特殊病房。
古怪的气味还没散，顾昀眼前的景象倒是清楚了一些：是个不大的单间，一水白色的东西，除了自己以外，周围似乎没有别的生物。
他的记忆还停留在西洋人围城，面对此刻如此陌生的环境，顾昀想，我一定是已经死在那场仗里了。
骆闻舟作为报案人，度过了神奇的两天。
他的口供实在是没什么意思，还有着充分地不在场证明，但取证的同事却几次三番地带来了出人意料的消息：他们调了骆闻舟家附近所有的监控记录，却没有任何一个镜头里出现过躺在医院里的那个男人；很快，那个男人随身铁甲和铁棍的检验报告也出来了，鉴定专家瞠目结舌地告诉负责此案的杨正峰，这些玩意儿还真不是普通意义上的有年头了，是应该送到历史博物馆里办个专展的好东西；再接着，男人的指纹在全国系统里一查，感情好——查无此人。
至此，这案子成了正儿八经的悬案，所有的秘密都藏在那个男人的口里。市局所有的警察都巴巴地等着男人好转过来，好从他口里问出来此案的前因后果。
骆闻舟在市局里也不乏熟人，随口一问，这些七零八碎的消息也没瞒着他，他听说以后，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个玩闹似的念头：那个平白无故出现在自家沙发上的男人，不会跟网络小说中的常见题材一样，是穿越过来的吧？
没过多久，骆闻舟就听说，有顶尖的鉴定专家认出了焦黑铁棍上的字——那是梁朝的古汉字，写的是半个连字。再往史书里一查，姓连的人少，专家很快发现，大梁隆安年间，有位叫连巍的将军，战死在了大沽港和西洋海军一战之中。
骆闻舟：……这咋回事啊？来真的啊？
一周过去，顾昀开始觉得不对。他发现，这个白色的房间里并不是只有他一个活人的。男人和女人来去匆匆，他又聋又瞎，还人生地不熟的，只好木然地躺在床上，回忆自己三十余年的人生，试图从自己的记忆里找出不对的关键来。
顾昀思来想去，心想，总不能是那个轻如鸿毛的吻翻出来的花吧？
有一天，来了两个男人。男人们总算不是白色的了，而是穿了一身黑色的衣服——正是负责这个离奇案件的杨正峰和他的副手。两人不似医生护士那样只待一会就走，一进房间就坐到了顾昀旁边，杨正峰代表八卦的市局全体成员提问：“你到底是谁？”
顾昀这时候已经有了一些精神头，但他没药吃，耳边含含糊糊的，实在是听不清杨正峰说了什么，不好随便开口，只好跟他摆手势：我听不见。
杨正峰看见病床上的男人指着自己的耳朵，面上表情又十分迷茫，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拿出一张纸来写繁体字又问了一遍。
顾昀：……
顾昀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杨正峰：……
感情这是个又聋又瞎的可怜的残疾人士。
这可怎么交流，杨正峰刚坐下没一会儿，就有了想要打道回府的冲动。
还好顾昀想想还是觉得不妥，终于开尊口解释了一句：“我眼前模糊，实在看不清楚。”
老杨灵机一动，看来这位不是真瞎，只是个睁眼瞎罢了。这好办，副手很快想到了招，机灵地跑出去问燕城二院的医生借了好几副眼镜。
顾昀只当这些透亮朴素的镜片是变样的琉璃镜，试了好几副眼镜，终于看清了老杨的问题：“在下顾昀，字子熹。”
老杨为了案子，这几天还专门查了梁朝的历史——安定侯顾昀平定四海，大仗小仗无数，在史书上占了好几大页，根本不是一句话匆匆带过的连巍能比的。这会老杨一听顾昀的回答，当即就想：这玩笑开大了。
这是个玄幻故事吧？等骆闻舟走内部途径拿到顾大将军的“口供”之后，才看了第一句，就直接惊得从自己的办公椅上翻了下去。
这番动静，整个派出所办公室的人都停下了手上的工作，看向骆闻舟，陶然甚至绕过了一整个办公桌，想来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骆闻舟啼笑皆非，坐在地上少爷一样一挥手，示意他没事，大家都各自散了吧。而后，他摔在地上的屁股才开始后知后觉的有了反应。
疼。骆闻舟爬起来揉揉自己的屁股，开始相信这就是此“案”的真相：这大概是个灵异事件，来自大梁的顾大将军不知从哪个维度空间的时间隧道里掉了出来，正好就摔到了自家的沙发上。
顾昀！
骆闻舟又接着看下去，一路觉得自己从检查书里写出来的根正苗红的三观被顾昀和杨正峰之间半文不白的对话撕扯得支离破碎，岌岌可危。
——直到他翻到了最后一页，这页只有一行字，是用大号红字打印的，写着：此案转交龙城特殊调查处，待批复。
骆闻舟觉得，从此以后，自己的三观可能需要重新建立了。
顾昀也觉得，从此以后，自己的三观可能需要重新建立了。
和杨正峰一整个下午笔来口往的交谈之后，顾昀终于不得不相信，自己来到了千年以后的未来。这里有能代替苦药的眼镜和助听器，这里有远胜玄铁营精锐的钢铁部队，这里有数万万在这片土地上安居乐业的平头老百姓。
千年以后，唯独没有吃人的紫流金，唯独没有东洋北疆的动乱，唯独没有连绵千里的国破家亡。
他做梦也想要的一片大好山河。
顾昀的脸颊瘦削，借来的眼镜大小实在不合适。听着杨正峰的描述，顾昀扶了扶往下掉的镜框，耳廓眼角的红痣鲜亮起来。他郑重地看着杨正峰，言语却十成的温和，他说：“吾辈之幸也。”
